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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4 从中观到瑜伽

二十四、从中观到瑜伽——策略的转换

重点提示

  • 二自性:言说自性、离言自性

  • 三自性:遍计所执自性、依他起自性,圆成实自性

  • 落地模式:真实存在的离言运行机制

  • 立场不变:否定言说自性;策略转换:肯定离言自性

  • 一个原则:若有,则有自性,若无自性,则无(通用于对人和外部世界的考察)

    两个基本点:○ 人:无我/空;○ 所言说法:无自性/空,离言说法:有自性/有

瑜伽行派(Yogācāra),也叫唯识派,是四五世纪之际在印度兴起的一个大乘佛教流派。从它的名称上,也能看出来这派比较重视修行实践。这个派别的几部根本大论据说是弥勒写的,有“弥勒五论”的说法,但究竟指哪五部论,玄奘和藏传佛教的说法还不一致。这些论是托名未来佛弥勒,还是4世纪的时候真有一个弥勒论师,学术界也有不同看法。出生于西北印度犍陀罗地区(今巴基斯坦白沙瓦)的无著、世亲两兄弟,奠定了瑜伽行派的理论基础。

  前面我们说,说一切有部期望通过建立“自性”来证明法的存在,从般若经开始认识论转向,龙树把这个自性给归结为言说概念所诠表、所期望捕捉的指示对象,这个言说的指示对象就是龙树所破斥的自性。而自性的概念到了瑜伽行派这里,名称发生了变化。看这个图表:

自性言说自性遍计所执自性龙树所破“自性”
离言自性依他起自性
圆成实自性

瑜伽行派界定了两种自性,一种叫言说自性,一种叫离言自性。般若经和龙树破斥自性,总是说一切法无自性,唯有“言说假诠表故”,所以在瑜伽行派这里就给这个自性又加了一个定语,叫“言说自性”,就是言说概念企图要抓住的那个存在物。那么,在言说概念所不能触及的那个层面呢,瑜伽行派又给它起了个名,叫作“离言自性”。注意,为什么要叫“离言自性”?就说有一个离言的世界不就完了吗?为什么要加上“自性”二字?这就要用到我们前面说的“存在就是有自性”这个原则。要想建立本体论的存在,就要有标准,你想说一个东西没有,就得证明它没有自性,反过来,你要想说一个东西有,你就得说它有自性。所以我们前面一直在强调,佛教对存在的讨论贯彻着一个原则:若有,则有自性,若无自性,则无。

那么瑜伽行派找回来一个离言自性,显然是想在离言的层面上主张有。关于这两种自性,瑜伽行派还有一个更为常见的理论,也可以说是这一派的理论标志,叫作“三自性”,大家可能都听说过。言说自性还有一个别名,叫作“遍计所执自性”,“遍计”就是周遍计度,“计”就是执著,普遍地执著,当然是用言说来执著,所执著的那个东西,注意是“所执”,叫“遍计所执自性”,也就是龙树要破斥的那个自性。那大家想一想,这个自性其实就是我们凡夫所见所知的一切,我们就生活在这样的一个世界,概念所要企图要抓取的,其实是概念臆造出来的假象,这样一个遍计所执自性的世界。那么瑜伽行派又说除了这个自性之外,还有离言自性,分得再细一点,离言自性又一分为二,叫作“依他起自性”和“圆成实自性”,这就是著名的“三自性”,也叫“三性”,还有一种名称叫“三自相”,所以也称“三相”,都是一个意思。那么我们接下来就来看一看,瑜伽行派找补回来这些自性做什么用的,又能起到什么样的效果。

两种自性

首先看言说自性和离言自性这一块。我们看一下《瑜伽师地论》,这部书也是出自西北印度。过去的印度是一个地理概念,不是一个国家概念,我们说的古代印度,其实包括现在的印度、巴基斯坦甚至孟加拉,尼泊尔等国家。上次说的《大毗婆沙论》是说一切有部的,而《瑜伽师地论》属于大乘瑜伽行派,也是一部大论,有一百卷,大概相当于80万字。而且,这部论和玄奘非常有缘,玄奘为什么要不辞辛劳,冒着生命危险去印度去取经,据说就是为了这部论。他在汉地学习的时候参访了很多名师,但仍很有多问题搞不明白,后来有人告诉他,你去印度找这部论,找能讲这部论的人给你讲,讲明白了以后,你所有的问题都解决了。他就去了,到了那烂陀寺,那里有一位法师叫作戒贤,据说玄奘到的时候,戒贤法师都一百多岁了,就等着玄奘来找他,给玄奘讲解《瑜伽师地论》,是这样一个渊缘。《瑜伽师地论》中有一段,是一个自问自答:

《瑜伽师地论•本地分中菩萨地》卷46(CBETA, T.30, no. 1579, 544a18−23):

云何菩萨等随观察一切诸行皆是无常?

谓诸菩萨观一切行言说自性于一切时常无所有,如是诸行常不可得,故名无常。又即观彼离言说事,由不了知彼真实故,无知为因生灭可得,如是诸行离言自性有生有灭,故名无常。

“诸行无常”,“行”指的是有为法,就是世间有造作、有变化的事物,一切有为法是无常,应该怎么理解呢?“谓诸菩萨观一切行言说自性于一切时常无所有,如是诸行常不可得,故名无常。”这话听着是不是有点熟悉?我们前面读般若经,区分过相似般若波罗蜜多和真正般若波罗蜜多,什么叫真正般若波罗蜜多呢?“以常无故观无常”,跟这里说得完全一样!但是《瑜伽师地论》这里还有一个限定,说观一切法“言说自性”的时候,无常就是指的这些东西“常无所有、常不可得”。我对过梵文,这里的“常”字是个副词,永远地没有、绝对地没有。所以你会看到,瑜伽行派把般若经讲的空,把龙树讲的空,放在言说自性的层面上,是完全继承了下来,没有改变。无常就是常无,说这个言说自性没有,就是压根没有,彻底没有,完全没有,一丁点影子都没有。

下面又开了一句话:“又即观彼离言说事,由不了知彼真实故,无知为因生灭可得,如是诸行离言自性有生有灭,故名无常。”说的还是有为法,但是除了这个言说自性,除了我们的概念所臆造的那些东西,还有一个我们概念认识不到的那个事儿,那个运行机制,“离言说事”,这个机制是怎么运行的呢?“由不了知彼真实故,无知为因”,然后我们这个世界就转起来了。而这个世界是“生灭可得”,刚才的言说自性是“常不可得”,就是无生无灭,这里是“生灭可得”,所以就是有生有灭的“无常”,这就跟前面不一样了吧!

“离言说事”的这个“事”字,往往指实有,是真实的事,跟自性有相通之处。所以后面就直接用了“离言自性”。那么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理论结构呢?就是说你看到的一切,都是没有的,“遍计所执”嘛,你用概念所诠表的一切都是没有的,但是在你看不到、想不到、理解不到的那个地方,有!而且还告诉你这个“有”是有生有灭,有因有缘,以无知为因而生,还描述得有模有样的。那么马上就会有人问:你怎么知道的?你说我的概念所指都没有,概念之外却有,你不用概念,你怎么知道那儿有这样的东西?另外,你都说这些东西是离言的了,那你又给我描述它干啥?有生有灭,“生”是概念,“灭”也是概念,“无常”还是概念,“离言说事”、“离言自性”本身都是言说概念,这就是自相矛盾嘛!是有这个问题,没关系,我们接着看,慢慢找答案。

  刚才说了两种自性,一个是言说所诠,一个是离言。下边还看《瑜伽师地论》,我选了很长一段话:

《瑜伽师地论•本地分中菩萨地》卷45 (CBETA, T30, no. 1579, p. 541, a14−b23):

若诸有情,于佛所说甚深空性相应经典,不解如来密意义趣,于此经中,说一切法皆无自性,皆无有事,无生无灭,说一切法皆等虚空,皆如幻梦。彼闻是已,如其义趣不能解了,心生惊怖,诽谤如是一切经典,言非佛说。

说了这么一种情况,有的人听了讲甚深空性的经典,那基本上就是那般若经了,听到佛说一切都不存在,无有实事,无生无灭,皆如虚空幻梦,受不了,听不明白其中的义趣,义趣就是密意,佛的话里有音,他没听明白,光觉着什么都没有了,太恐怖了,心里害怕,所以就“诽谤如是一切经典”,说这经典不行,肯定不会是释迦牟尼说的。碰到这种情况该怎么办?

菩萨为彼诸有情类,方便善巧如理会通,如是经中如来密意甚深义趣,如实和会,摄彼有情。菩萨如是正会通时,为彼说言:此经不说一切诸法都无所有,但说诸法所言自性都无所有,是故说言一切诸法皆无自性。

  这时候菩萨的作用显示出来了,他告诉你佛的话应该怎么理解,帮你会通一下。说佛有密意,就是没有明说出来的那个意思,不是说“一切诸法都无所有”,而是说“所言自性都无所有”,这个“所言自性”,就是言说自性,不同的翻译方法。接着看:

虽有一切所言说事,依止彼故诸言说转,然彼所说可说自性,据第一义非其自性。

这句话不太好读,但是非常重要。我看汉语也是愣了半天,后来对着梵语、藏语,终于看明白了。怎么理解呢?“一切所言说事”这个所言说事不是指的言说自性,因为“事”这个词一般都是指真实存在,真实机制,这里指的恰恰是那个离言自性,那个造成言说的机制, “依止彼故诸言说转”,依靠着这个东西我们产生了概念言说。也就是说我们的虚妄概念不是无缘无故产生的,是依靠着一些真实机制而产生的。“然彼所说可说自性”,然而我们概念所要抓住的那个自性,指得就是言说自性了,“据第一义非其自性”,从终极意义上讲,我们的概念言说所要诠表的那个自性,“非其自性”,根本不是这个真实机制的自性。也就是说,这世界上有真实的东西,这些真实的东西就是我们言说的所依,我们的概念是依靠着一些真事儿才转起的,但是,言说生起以后,所要诠表、抓取的那个东西,根本不是这个真实的所依机制的自性,言说自性不是离言自性。注意这里面“依止”这个词,离言自性,那个真实存在的“事”,是所依,而言说自性,所言自性,是所言,古人也经常叫“所诠”,要分清这两个概念,一个是所依,是机制,不是没有,一个是所诠,是言说所臆造的,是没有的。下面我们接着读:

是故说言,一切诸法皆无有事。一切诸法所言自性,理既如是,从本已来,都无所有,当何所生?当何所灭?是故说言,一切诸法无生无灭。[……]

  所以,从所言自性的角度来说,就凡夫认为的一切法来说,这些东西都没有一个真事儿,所言自性根本就没有,因为没有,所以不生不灭。下面我省略了一些,然后接着看

时菩萨,以妙圣智,遣除一切言说所起邪想分别、随戏论著,尔时菩萨最胜圣者,以妙圣智证得诸法离言说事,唯有一切言说自性非性所显,譬如虚空清净相现,亦非过此有余自性应更寻求。

大家看,谁能看见离言自性啊?刚才我问既然离言,你咋知道有呢?谁告诉我有离言自性呢?这儿说了,“菩萨最胜圣者以妙圣智”,“妙圣智”不是我们的凡夫俗智,凡夫俗智靠得是概念,圣者不是靠概念来思维,但是怎么思维我也不知道了,总之,离言自性就是这么安立的。我们凡夫俗智,看到的事物全是概念的臆造,都无所有,而真正有的东西我们却看不见,但是谁看见了呀?佛菩萨、圣者看见了,他告诉我们这些东西是有。“唯有一切言说自性非性所显”,只不过是言说自性的虚假显现,“非性”就是不是真正的自性,是假的,就像说虚空呈现出一个干干净净的相,其实并不是有一个干干净净的东西,而是什么都没有。“亦非过此有余自性应更寻求。”这什么意思啊?前面说一切都唯是言说自性的虚假呈现,也就是唯假施设,而顺着这个假施设,根本寻找不到任何其他的自性,只是个假名,在这个假名的背后找不到任何其他的东西。

是故宣说,一切诸法皆等虚空。又如幻梦,非如显现如实是有,亦非一切幻梦形质都无所有。如是诸法,非如愚夫言说串习势力所现,如实是有,亦非一切诸法胜义离言自性,都无所有,由此方便,悟入道理,一切诸法非有非无,犹如幻梦,其性无二。是故宣说,一切诸法皆如幻梦,如是菩萨普于一切诸法法界,不取少分,不舍少分,不作损减,不作增益,无所失坏。若法实有知为实有,若法实无知为实无。

“非如显现如实是有”这句话很有名,也经常说成“如其显现非如是有”,这是瑜伽行派的基本立场,是说真实的世界并不是以呈现给我们的这个样子而存在的,也就是我们用概念言说抓取、臆造了一个世界,而真实的世界不是以这样的形式而存在的。这下大家明白了吗?所谓“显现”,就是我们所见闻觉知的这个世界,还是一丁点都没有,像这样子的东西还是一点影子都没有,但是说,真实的世界不是我们认为的那样,那还是有的,谁能看见?圣者。

我们看到的世界都没有,但是这个显现的形成机制是有的,这里举的例子是幻和梦,我们梦到的世界显然没有。做梦的时候不管看见什么,都是没有,但是,梦外面总是有点东西的,应该有那么一个层次,有那么一个境界,当然,我们在梦中无法认识那个境界,说我是躺在床板上,还是躺在水泥地上做梦,保不齐我是在太空船的休眠舱里在做梦,这个世界就这么显现了,甚至说,你怎么知道你是一个人在做梦,没准我是一个蝴蝶在做梦,有可能吧?因为那个真实的状况是离言的,完全不能用概念去描述,完全不像我们所想象,但是呢,它肯定有那么点,应该有这么个机制,造成了我们这个完全不存在的虚假的世界的显现,这是一个可以推知的事情。谁能看见这个真实的状况啊?梦醒的人。谁梦醒了?圣者。所以呢,说不是什么都没有,是你看到的什么都没有,你看不到的地方有,“诸法胜义、离言自性”是有,佛菩萨能看见。

  所以,一切如梦,梦中所见是无,但梦的机制是有,没有的,你要知道它没有,有的,你要知道它有,这就是“不作损减,不作增益”。这说起来简单,就不增益这点,没有的东西你要知道它没有,就把我们难死了,对吧。龙树的工作就是这个,这对于我们已经是头脑风暴了,脑仁子疼了,现在瑜伽行派又说,有的那些东西还要如实地知道它有,还不能通过言说概念去诠表,这就更难了,到菩萨登地成为圣者那一天才有可能,这里提前剧透了一下。

前面我们一直疑问,说龙树的空观怎么落地,现在这就是一种落地方法。大家想想是不是?为什么要躲汽车,汽车肯定是毫无所有的,汽车是我们的概念所指,马路也是我们的概念所指,这都是臆造的,汽车撞我,不撞我,都是我的概念,没有区别,全是空的,那为什么还要躲,不是因为有一个假汽车,在假路上,撞了一个假我,而是说,我们现在这个虚妄呈现的运行机制是真有的,是实有的,只不过我们看不到,但是佛菩萨能看到。我们虽然不知道这个机制是怎么一回事,但是我们可以想象,有这么一个真实存在的机制,我躲汽车和不躲汽车,会在这个机制上造成了一定的变化。这个机制背后有一套算法,我们理解不了,但是展现在我们这儿,就是我躲了汽车我就没事,我不躲我就被撞了。当然,撞了也都是空,问题是如果汽车把我撞了,这生归零重新来,我还得出生,上小学,从头学起,折腾半天才到现在这个地步,这对我尽快的证悟真实,只有负面作用。

所以,虽然这些概念都是虚妄的,但是呢我们现在不是期望逼近真实吗?怎么有利于我们快速、稳妥地趋近真实,这个方式就是有益的,那显然被汽车撞一下,不太有利,躲着它走过马路,回到屋里好好学习是有利的。也就是说,在这个根本不存在的世界中,判断行为是正确还是错误的标准是什么,以一个不存在的、假的东西为参照,不太合适,我为什么不主张大家想一个假汽车,假的东西就是没有的,只不过我们把它当真了。按照瑜伽行派的理论体系,我们应该以那个真的东西为参照物,也就是离言自性,怎么修行,证悟真实,这个是以真实为参照物。

我们这个世界,我们看见的、听到的、感觉到的、想到的都不存在,但是我们在这儿看啊、听啊、想啊,背后有一套机制和算法,这个东西是真的,而这个算法是会导致因果的,输入一个参数,就得出这么一个结果,虽然这个结果我们不能用概念去理解,但是可以推想背后确实有那么一种情形。这是一种什么样的落地模式呢?是我们把一些东西给转嫁到真实的层面上,我们以真实为参照物,车还是不存在,人还是不存在,但是背后有那个离言说事,有那套机制,而且它因果有生有灭,只不过我们不知道它怎么个因果规律而已,但是圣者知道,佛菩萨知道。这是瑜伽行派的一种思维模式,是把因果、伦理、道德建立在真实的层面上,大家先有个印象,一会儿我还会与其他的落地模式相比较。

有人可能会说,龙树费那么大劲把自性给破了,瑜伽行派又在这儿说离言自性是有,又描述这个机制,既然是离言自性,你就别用言说来说呀!你说了,又说这是离言自性,这不是拧巴吗?要不我说这套理论是用于实践的一种落地模式呢!离言自性就是为了让你这么想。理论上讲,用“离言自性”这个名字的那一刻,肯定已经是错了,如果离言,就不该有这个名,但是呢,故意给你点东西让你抓,抓住以后你舒坦多了,你过马路的时候,理直气壮地躲着车走,不是因为车是真的,也不是因为有个假车,而是你知道这是在做梦,但也别把这个梦给做坏了,做成噩梦了,当然,在佛教看来做什么梦都是噩梦,人生是苦嘛。为了顺利结束这场梦,为了早日梦醒,过马路的时候得躲车,伦理道德、善恶因果也得慎重对待。

三自性

  刚才讲了言说自性和离言自性两种自性,下面来分析三自性。我从无著的《摄大乘论》里引了一段,是三性的定义:

《摄大乘论•所知相品》卷2 (CBETA, T.31, no. 1594, 137c29−138a15):

此中何者依他起相?谓阿赖耶识为种子,虚妄分别所摄诸识。[……] 如此诸识,皆是虚妄分别所摄,唯识为性,是无所有非真实义显现所依,如是名为依他起相。

此中何者遍计所执相?谓于无义唯有识中似义显现。

此中何者圆成实相?谓即于彼依他起相,由似义相永无有性。

  这段话有点难,不解释大家可能很难看懂。这里上来把离言自性分成两个,第一个叫“依他起自性”,从名称上分析,它是依他而生起的,肯定是生了。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有这样的疑问,按照以前对自性的定义,自性就不能有生灭,一旦生灭就没有自性,那这个依他起,怎么又有生灭又是自性呢?这是个问题,按说有生灭的东西不应该有自性,一般说自性就是恒常。但是呢,也可以说这也不算个问题。为什么呢?人家都说了,这是离言自性,一旦用概念诠表它就走样了。所以,三自性首先要分成离言和言说两份,这种分立,大致可以看作是一个免责条款:我先告诉你这东西不可说,不能说,但我如果不多少透露一点,你又说没得可抓,那么我告诉你,这是佛菩萨看见的东西,本不可说,只能勉强说,说出来你就不能挑我毛病,因为我都告诉你了不能说是吧。

所以说依他起自性,它是生灭变化的,但它还是自性,为什么非要说它是自性呢?光说“依他”起行不行?不行,因为它真有啊,因为依他起是真实存在的离言境界,所以必须是自性。这就是我们前面说的一个原则,宁可说得艰难一点,这个基本原则不能变,如果变了,立论系统整个就不一致了。所以,“有”就得有自性,依他起是有,那就得有这种自性。

  那么,这个实有的依他起是什么东西呢?只看字面的话,就是依他而起的生灭变化呗,没这么简单!唯识中最难学的就是依他起。我们看《摄大乘论》的定义:“谓阿赖耶识为种子,虚妄分别所摄诸识。”

首先,依他起自性是什么?是识。为什么瑜伽行派也叫唯识派?这是他们的基本主张,这世界上什么都不存在,当然指的是所有的言说自性都不存在,但是这世界上有识,这个识是对离言自性的描述。那么这里要注意了,我们知道眼识、耳识、鼻识等等,这都是识,你觉得你有识吗?你只要觉着你有识,这个识肯定就是遍计所执自性,不是依他起的识。为什么?因为依他起自性是离言的,依他起的这个识是什么?是真实有,佛看见的识,才是依他起诸识,你觉着你有识,那是遍计所执的识,是根本不存在的,是你的“识”这个概念的所指,是言说自性。

那么这所谓“诸识”,都是哪些呢?严格说是说不清楚的,因为是离言,只能大概说一说,一定要时刻提醒自己,这是佛看见的安立在依他起性上的“诸识”,一共有八种识,眼耳鼻舌身识是前五识,第六是意识,第七末那识,第八个是阿赖耶识。阿赖耶识这个名字大家可能听说过,这肯定不是你能看到、能感觉到的,只有圣者才能看到,描述给你听就是让你思维起观的,为什么叫瑜伽行派,瑜伽行就是观行。而且你要知道,你观出来的阿赖耶识也还不是真正的阿赖耶识,那只是一个途径,一个方法、一个台阶,真正见到得等你觉醒之后。

“阿赖耶识为种子”,阿赖耶识是一个摄藏种子的识,前面那些识,眼识、耳识、鼻识,一直到意识、末那识,都是显性的识,叫作现行,而阿赖耶识是一个种子识,是隐性的识,这个阿赖耶识和前七识互相生灭,种子生现行,现行熏种子,这样子就造成了依他起的离言运行机制,世界上只是存在这样一个运作模式而已,所以是“唯识”。

注意这里边还有一个词叫“虚妄分别”,有人一看“虚妄分别”,就说这是假的,不对,这是真的。阿赖耶识也好,前七识也好,都属于虚妄分别,但他们都是真实存在的。这个真实存在,是有生有灭的存在,跟我们以前在言说自性上,在遍计所执性上的存在不一样,存在就得有自性,但这个自性可以变,有生灭,人家就这么规定的,为了方便你起观。依他起的“识”就是一种认识机制,这种认识机制就叫“分别”,而这种分别不是真正的分别,为什么呢?因为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一个可以被认识、被分别的东西,只是你以为你有东西可以认识,所以这个分别叫“虚妄分别”。但是,这种虚妄分别的机制本身是一个真实的存在,因为你真正是在虚妄分别呀!有点绕!但这个要记住,依他起的识一定是真的,因为是离言自性。什么叫“离言”,大家记住,离言的东西没假的,什么叫“假”?前面我们解释过,假是假施设,只有施设了概念才有假的问题,而假就是没有,明明没有,却安了一个概念。离言了就没有概念施设,也就不会有假可言。

  谁能看见离言自性呢?反正我是看不见,佛菩萨才能看见,而佛菩萨能看见的东西,没有假的。所以“虚妄分别”是指这个分别本身是虚妄的,但是这个机制是存在的。阿赖耶识是存在的,前七识是存在的,但不是你们以为的那个存在,比如说眼识,我认为我在看东西啊,这个就不是依他起的那个识,而是遍计所执的那个识,所以有两种识,我们觉得我有识啊,这个就是言说所诠的识,概念所指的识,这个识肯定没有,但是佛看见的你的识,那个是真有的,依他起自性就是这样规定的。

很多人讲唯识,总不敢强调识是实有,依他起自性是实有。所谓“唯识”,唯得不是我们以为的那个识,而是佛看到的识。你一天没证悟,就根本看不到这个识,你看到的全是遍计所执自性,是根本没有只是你以为有的识。“如此诸识,皆是虚妄分别所摄,唯识为性。”这些识都是虚妄分别,他们是“无所有非真实义显现所依”,刚才我强调过,这个“所依”又出来了吧。遍计所执自性是“所诠”,依他起自性是“所依”。它是什么的所依呢?“无所有、非真实”,就是这些本来没有、不真实的,“义”就是对象,就是事物,就是“境”。“唯识无境”也叫“唯识无义”,是这些本来不存在的境的显现的所依。它本来没有,但是你老觉得有,这就是对你有显现,那你为什么老觉得有呢?就是依靠着这样一套虚妄分别的认识机制而产生的,“如是名为依他起相”。

我们花了不少时间来说依他起。为什么?依他起并不是随随便便说有一个离言的机制就完了,你看这里瑜伽行派给了一个非常具体的描述,有阿赖耶识,有前七识,别的东西生灭都不成,就得说是识才成,为什么?为了起观行。那你给我说点简单些的理论不行吗?就说这个世界一切都是因缘所生的,说杯子是瓷器厂造出来的,桌子是木器厂造出的,这个也是依他而起啊,也是有生有灭啊,这多好。反正离言的东西本来不可说,一说就错,就是为了观修方便而说,那为什么不说得简单点,而要说这一切都是识,搞得唯识理论这么复杂,这么难以理解,反倒不利于观想啊!

为什么?大家想一想,如果把我们看到的世界的样子,桌椅板凳,山河大地,都移植到离言的真实层面上讲,有意义吗?这样反倒让你更执著了。因为结构太相似了。所以绝不能按照凡夫对存在的已有理解去描述离言层面,瑜伽行派给了一套蛮拧的结构——识。识是什么?无边无界,无形无象,不怕你执著。你执个识多大点事啊,我就说有阿赖耶识,这个概念传达过去,你那边生起了一个阿赖耶识的概念执著,阿赖耶识里面都是种子,有人还会想这种子跟芝麻粒儿似的,没关系,你就执著吧,因为它和我们面前这个现实的世界差别太大了,这会形成一种张力,对我们的现实世界保持着一种打击力。反正你看到的一切都是不存在的,什么时候你能觉得这个桌子是个识,这个椅子是个识,哪怕这个识是你所执著出来的识,那你也很厉害了,你的执著已经消解很多了。这种张力不正是龙树要的吗?只不过瑜伽行派这里给了一个抓头、一个把手,这个把手就是识。给这个把手的时候,还告诉你这个是离言的,就是防止后手,就是防止你真观到唯识以后就停止不前了,认为这个识就是世界的本体,世界的真相,他告诉你这是离言的,现在只是暂时给你一个把手,这就是唯识给我们提供的一个落地方法。

这样,我们所有的判断都是以这个真实的识为参照系,这心里踏实啊!之所以要躲汽车,之所以要考虑因果、道德、伦理,是因为在真实的层面上有识的机制,这是一个完整的世界运行图景。对于这个“识”你就尽管去执,你执得越狠,面前的这个世界就越虚幻,这就是打击力。我自己有一个口诀,叫作“识有多真,境有多假”,你把识使劲往真了想,你面前的这个世界就有多假。这是依他起自性和遍计所执自性之间的一层张力,也就是通过观想离言的依他起,对我们面前这个本来不存在的现实世界构成了破解和打击。待会我还会讲第二层张力。

下面看遍计所执自性。“此中何者遍计所执相?谓于无义唯有识中似义显现。”首先注意是“所执”,不是“所依”,是所执著的那个相,那个自性。“无义”,根本没有这个东西,“义”就是实体,本来只有识,但是你总觉得外面好像有这个东西——“似义显现”,“似义”就是假义,相似的义,假义显现就是根本没有义。根本没有的东西,当成了有,这个东西就是遍计所执相。

前面我们看到,讲依他起离言相,比较难,说的像走钢丝一样,一旦放到遍计所执相上,毫不含糊,龙树所有的批判都继承,言说自性完全没有,一丁点都没有,凡有所言说,皆是错谬,皆不能指向任何事物,与龙树的体系是一致的。

下面看圆成实自性。我们刚才说离言自性分成了两个,一个依他起自相,一个圆成实自相。依他起性是识,识是什么?是真有,但它是“虚妄分别”,什么意思呢?它是真有,但是它真不该有啊!你为什么会轮回而不觉悟呢,就是因为有这些虚妄分别啊!所以,依他起性是真有,但是它真不该有,那么它就是我们的打击对象!注意,遍计所执性压根没有,是我们觉得它有!所谓修行,一定要有真实作用,也就是说,我们所做的努力只有在真实的层面上有所作用,才有意义。你干了半天,所干的活儿不存在,你的作用对象根本不存在,那你干不干都是一样,这就没戏啦。所有的行为都会在依他起性上造成影响,这个是真有,这就是我们修行的着力处。但是我们的修行为的是什么?为的是把依他起性给彻底干掉!把阿赖耶识和前七识这套虚妄分别系统给消灭掉!

那么就会涉及到一个问题,把依他起这些东西都消灭掉了以后,还有没有别的东西?也就是说,佛陀觉醒了,他把虚妄分别的依他起都消灭了,他看见我们这些凡夫还在这儿一个个做梦,这是一个方便描述,都不一定能分出一个一个来,到底是什么情形也不能用言说描述,大概就是,众生都是一团团的识,你们自己想象。那么佛已经没有识了,没有虚妄分别了,那这个时候佛是什么?当然,这个问题本身不可以思维,不可以用概念表达,用概念表达了,一定是错的。这个没有问题,但是从理论上来推,佛的境界总得有点东西,就是那个最极清净、真实圆满的那个存在,它不仅是真有,而且也真该有。

所以,这个三性大家都清楚了吗?遍计所执性是真没有,但是你老觉得它真有啊……它是真没有!而依他起性是真有,但是它真不该有!圆成实性呢,是真有,也真该有!

  我说到依他起和遍计所执之间有一层张力,在圆成实性和依他起性之间,也有一层张力。《摄大乘论》给圆成实相的定义是:“谓即于彼依他起相,由似义相永无有性。”就是在离言的这个运作机制的层面上,你对那个本来没有,但老被误认为有的那个“似义”,不再执著了,也就是不再虚妄分别了,这个“似义相”就没有了。你会发现,圆成实相的定义是一个否定式的定义,虚妄分别的止息就是圆成实性。前面几个自性都有正面描述,但到了圆成实相这里就不好说了,所以这个东西很深细,没法正面说。本来离言的依他起相我们就理解不了了,是为了让我们有点抓头才给了一个方便的描述,到了圆成实相这里,连这点抓头都给不出来了,反正你知道肯定有这么一个最终极的东西就行了。因为从道理上可以推出这个层面,设立这一层结构可以让这个哲学系统更严密一些,更系统一些。

依他起相和圆成实相,这两个都是离言自性,都是实有,肯定是有一致性的,可以说是法和法性的关系。但是既然分成两个自性,一定是有区分开的必要,我说它们俩之间又有一层张力。这里面还是一个指导观修实践的问题。有人说,反正什么理论结构都是概念组成的,都指不了真实的,那么怎么假安立名言,怎么描述离言真实不都一个样吗?不一样。判断高下的标准在什么地方呢?前面说过,假的东西不能做标准,假的就是没有,只能以真的东西为标准,看一个理论引导的好坏,就是要看它多大程度上能引导着我们逼近真实!然而,真实是离言,我们接触不到,怎么知道哪个近哪个远呢?那就是看这个理论体系在多大程度能够消减我们的虚妄执著,也就是对我们的“现实的世界”有多大的打击力度。刚才说,依他起性,给你个抓头,给你个识,就对我们所执著的“现实世界”构成了打击力度,这就是好同志!虽然“识”也是概念,但是它有助于打击我们对这个本来不存在的世界的执著。

  那么,圆成实相,佛的那个最清静、最真实的存在,订立这个概念有什么效果呢?很多人就说,这不就又把“我”给找回来了吗?只不过这不是小我,不是个体之我,是一个“大我”,是一个宇宙的终极本体,和婆罗门教的“梵”有什么区别呢?不一样。为什么呢?这个圆成实性,它不是依他起性的因,而从某种角度上说,它恰恰是依他起性得到消除的因。大家想一想是不是?其他的哲学流派,那个最终极的本体,叫它上帝也好,叫它梵也好,那个东西往往是我们这个世界的根本因!而瑜伽行派这里分开了。造成我们世界的原因是依他起性,其实就是造成我们这个虚妄显现的机制。这个依他起虽然是有,但它不该有。而圆成实性又是真有、又真该有。圆成实就是圆满、成就、实在,清净、正确、究竟、终极,所有的好词你都可以往它身上堆,就这么一个东西,它不是我们轮回的因,不是这个五浊恶世显现的因,你千万不要往它身上扣屎盆子。它不但不是我们这个世界的因,恰恰是对我们的染污有着消解的作用,可以说是干掉我们这个虚妄世界的因。当然,这个圆成实性难以描述,也不好把它说得太明确,太主动,但总之它对染污依他起有消解作用。

佛的本质就是圆成实性,佛法就是圆成实性的等流,这些都是要引导众生干掉依他起性。怎么才能度众生呢?就是要把众生的心识给干掉,你们一个个都在那儿做梦,做得挺好的,还怎么度你啊?所以,这又是一层张力,还是能够打击我们的错误执著的“现实世界”,所以它也是好同志。虽然离言自性是不可说,说就说吧还说了俩,这俩个其实是组合拳,相互配合,以订立两个概念的微小代价,构成对虚妄分别的最大打击力度。

言说法空,离言法有

我们总结一下。从龙树的中观到瑜伽行派的唯识,这是一种思想体系的转换。由“无自性”变出“三自性”来。这三自性里面,只有一个遍计所执自性对应于龙树所破的自性,另外两个自性是新找回来的离言自性,离言就是真有,当然其中一个是真有,也真该有,就是圆成实自性。另一个是真有,但真不该有,就是依他起的虚妄分别。为什么找回来两个离言自性?这是一种什么转换?我把它称作策略的转换,因为基本立场是一致的,龙树所打击的言说自性,还是要打击,一点不留,只不过在本来不可见、不可说的离言层面上,给你了一个抓手,让你有所遵循的、有所依靠的去观修实践,所以它才叫瑜伽行派。

一个原则:

若有,则有自性,若无自性,则无

* 该原则统摄生命主体和外部世界两部分,是通则。

** 言说自性:恒常不变的指示对象,一切概念的预设前提

*** 离言自性:真实存在

两个基本点:

人:无我,空

所言说法:无自性,空

离言说法:有自性,有

那么我们再看,瑜伽行派的这种体系,奉行的还是原来那个原则:“若有,则有自性”,没问题吧!离言的世界是有,所以有离言自性。“若无自性则无”,也没问题吧!遍计所执自性是无,所以我们众生见闻觉知的一切都不存在,这个所执的“现实世界”完全彻底不存在。

我们再看两个基本点。人无我,人空,这点上从原始佛教下来是一贯立场,没有任何问题。在法上,瑜伽行派分了两个层面,一个是言说法,一个是离言法。龙树破斥的是概念的指示对象,全是言说法,而在离言层面上,因为不能用概念诠表,概念的归谬也就无效,所以龙树基本不涉及这个层面。而瑜伽行派立了三自性,立了离言自性的概念,等于是订一个免责条款,说这个世界上有些东西在名言概念之外,根本不可讨论,但是咱们就把这个东西拉进来,立个名假装讨论一下,为的是什么?为的是把那些我们的错误执著给清除掉。所以瑜伽行派否定言说自性,但是肯定离言自性。那么我认为,瑜伽行派、唯识派是龙树的忠实继承者,至少早期的瑜伽行派是这样的。他们都是要打击言说自性,只不过策略有所不同。